陈晓楠:现代社会人人都负累,人人都有特别多的“必须”|Hear Her
「Hear Her/听见她」是一个关于女性职业故事的周末栏目,我们通过采访12位不同行业的女性,听她们亲口讲述职场与人生——在那些决定性的职业瞬间里,她们如何抉择,如何突破,如何认识自己。
两年前,为了迎接一位女性的到来,腾讯创造了一个职位叫做「首席主持人」。作为中国最著名的新闻女主播人之一,这位女性成名于凤凰卫视的《冷暖人生》,很多人因为在“9·11事件”播报中她那句“对不起,我没有化妆”经典开场白而记住了她,她也是为数不多的中国战地女记者。
「Hear Her/听见她」第二期分享人邀请到的正是这个职位上的女主人——陈晓楠。
策划 | Kr Lab
口述 | 陈晓楠
设计 | 火山酱
这两年,她焦虑、忙碌,偶尔有迷茫,在努力学习互联网的节奏和方法,即便现在还尚未完全搞懂流量、数据、运营……但她强调在巨大的变化之中也有自己的坚持和固执。她主持新节目《和陌生人说话》起步不温不火,但在第二季一集讲述老年人的性与爱的《菖蒲河老人情》上线后在社交平台引发了爆炸性的讨论,就像找到了一种久违的网感,陈晓楠此后引导的很多话题很多都成为了互联网热搜。
当被问及从传统媒体转到互联网是对自己的更高挑战吗?她给出了意料外的答案,她笑着说,自己并不是一个内心驱动力很强的人,“不一定非得要去互联网叱诧风云,我就是喜欢我做的这点事儿。”
以下为 陈晓楠 口述:
来腾讯两年,印象深刻的一期节目是《菖蒲河》,讲北京老年人相亲的地方。这个题目放了三个月,我一直觉得做不成,深不下去。但确实又隐约感觉这里面有一种说不清的东西,很现实,又有一些残酷,也不能说残酷,是一些很坚硬的东西,
后来我们的编导在菖蒲河蹲着,从50个人中挑了三个人。我采访完他们,就知道节目肯定成了,每个人聊了四个小时,让我很震撼、很意外。
《菖蒲河老人情》引发了老年人爱情观的讨论
有一个被访者说到一个故事,他一般去菖蒲河上来会说,你的美不是你的错。如果女的高兴了,同意跟他聊两句。一坐下来,马上变成摊牌,有北京户口吗?儿子还是闺女?然后拿多少钱退休金?……之前所有的浪漫戛然而止,双方会特别冷静开始对条件。
片里还有一个老大爷,他妻子很早生病了,所以他其实是没有什么夫妻生活。他一直在说这个媳妇我并不喜欢。因为他自己人生其实最引以为傲的就是他体力特别强,特别能吃苦,所有的这些东西……在他的婚姻生活其实是缺失的,同时,他又有一个很朴素的情感,一直尽心尽力照顾妻子直到她去世。最有意思的是,妻子去世后他找了一个女朋友,他一直在抱怨老吵架,但是他对这个新女朋友可好了,你就知道人其实是多么寂寞的一种动物。
实际上,他妻子去世后,他非常落寞,把老婆的照片带在身上,在老伴儿打太极的公园深夜哭泣。他在菖蒲河寻找慰藉的部分和对妻子至深的深情,让我觉得人最后都是很孤独的,不管如何还等着一点点光亮。
菖蒲河那地方有清华教授,有贩夫走卒,什么样的人都有。有一个老人跟我说,就是因为心里还有那么一点点的小火苗,但越来越悲观,这地方可能不是那样的。我问他,那你为什么每天还都要去?他说,我不知道为什么每天都要去。他还曾经去看过大年三十有没有人去。还有人去,曾经有一次下大雨,树底下有好多人躲雨,就在那个亭子那。他说,你说我为什么去?不就是残存了一点点,觉得不甘心,就是那一点点,刚才讲的那个丧偶的老头也说,不就是有一颗滚烫的心,随时想献出来。
我觉得人在任何一个年龄,不是说只是找个伴,他还是想找爱,就这个东西不由年龄而熄灭。任何一个阶层身份的人,在面对死亡和暮年时都是平等的。人是孤独而来孤独而走的,赤条条来赤条条去,就菖蒲河这期节目,里面有爱,有追求,有不得不,有落寞,最后都变成人至深的孤独。
上线后,有一个用户的评论让我印象特别深,他说,这个片子让我看到“连寂寞都是有形状的”。
《和陌生人说话》录制现场
从离开凤凰卫视到加入腾讯,这个决定做得很快。我这个人就是起心动念特别快,只有一个判断标准:如果我不做,会不会遗憾?
就在某一个瞬间,也说不好,觉得想试一试,有什么呢?没什么可损失的,当时很单纯地想,我的职业生涯里还能不能有机会做一点自己喜欢的事儿?
其实我是一个特别懒的人,没那么想动,我为什么要去一个不熟悉的环境?尤其互联网,听起来挺吓人的,太陌生了,太激烈了,人生震荡太大了。我野心又不大,也不想为难自己,我也接受自己就这么一个性,不一定非要去互联网叱诧风云。我就做点自己喜欢的事儿。
在凤凰卫视做了十五年的《冷暖人生》,一个一个人下来,每天挺高兴的。但其实后来也会怀疑,还有没有人看?我能感觉到观众的感知度在下降。
当然也在逼自己做改变,站到水里看看,现在的大海是啥样。原来做电视,老说把节目放到网上,但大家都没干过,都是在瞎说,每次说完,我更困惑了,始终处于一种想把节目扔进海里,但不知道该怎么扔的状态。就是隔岸观火,隔靴搔痒。
真来互联网,我其实挺怕辜负大家的,内心还是会有一点心虚。以前做节目轻车熟路了,从央视去凤凰卫视,不需要被颠覆,只需要精进我的技术。在互联网,我不知道在传统媒体我们非常引以为傲的那套方法论是不是可以适应?或者说,互联网有互联网的法门,我以过去的法门去做,如果没有人看,怎么办?
互联网是特别嘈杂的地方,没有时间量级累计的概念,也没有耐心,没有频道这个概念,它上不封顶的,谁都能往上扔东西,无论有名气没名气,就像一个开盖的大广场。什么是对的?没人知道,今年认为对的,明年可能是就错了。
我不觉得陈晓楠来互联网有太多的起评分,我从零开始,还有就是我来到腾讯太老了,这里的小孩平均年龄20多岁(笑)。
跟我工作的人越来越年轻,我会发现他们越来越直。80后还说,晓楠姐你说这个怎么样?90后就直接说,这个不对,就直接怼,我觉得挺痛的,但这点特别好,确实有的东西大家已经不那么表达了。
每次做完节目,我都要学怎么起标题,各种各样的标题。怎么做海报,所谓运营我一窍不通。我现在在团队被各种人挤兑(笑)……我开玩笑说,我来腾讯两年,每天都在打脸,我一个老同志都不会起标题了。昨天团队还跟我说,晓楠姐,标题你就不要和我们抢了。
现在的年轻人确实不关心大议题,更关注内心感受。一个小编导跟我说过他的一个“感同身受”的故事。有一天他连续打了四个喷嚏,上网查说“四个喷嚏”意味着什么?发现好多人都问了同一个问题,“我就莫名其妙,心头一暖,哎,原来很多人和我一样。”
有一期讲戒酒,流量不理想。年轻编导说,这题目没有关联性,因为一般人认为自己没有酗酒这个问题,根本不会点开看。这个没办法,我也只能认了,其实内容还真挺好的。
我肯定不能漠视流量啊,也没有勇气说你爱关心不关心。任何数据都有存在的意义,它的反馈是实时的,公平的。来腾讯第一年,我特别焦虑。新节目上线就跟打仗似的,每小时趴在那看,怎么办?怎么弄?挺紧张,当时不太知道游戏规则是什么。
但今年就没那么焦虑了,似乎找到了一些流量和价值之间的关系。数据不是唯一的衡量标准,除了流量,还有一个节目蓄积起来的口碑、信任度和不可取代性。而事实上,无论菖蒲河老年人这一期还是关于校园精神暴力的那期,都在流量和深度两个层面上产生了非常好的结合效应,这让我对这一类的深度视频更有信心。
作为一个老同志我有一定要坚持的东西,为了流量,为了数据,我听年轻人的,但我的东西不能变味。这也是我唯一有信心部分——我的节目只要用户点开看了,觉得有价值,有分量,甚至被触动。
很多人问,马东是传统媒体人,许知远也是媒体人,但他俩就像两个极端,马东在互联网的灵活性,许知远站在原地,你在哪一端。
我呀?我肯定到不了马东,我很崇拜他。他在《奇葩说》谈了很多有价值的问题,但又找到一个特别好的能看得进去的方式。他是一个很完美的结合。许知远是另辟蹊径,固守一个看似不好看的角度,可是他就是一个人永远用这个刀片切所有的人,切得很深,也可以把所有人切成一个拼图,他变成了一个行为艺术。我觉得许老师是个行为艺术家,他真的是拿自己的真身去触碰所有人。
我还是希望走向马东,我没有许老师那种功力,但我又都不在他们两个维度上,马东是用这种世俗的人能理解的这种特别聪明的角度讲很深的道理,许老师是用很大的语言讲深刻的道理,我不在“讲道理”的路上走,我在讲故事,借他人讲故事、感受、细节,道理其实像海绵一样藏在里面。
这个时代的震荡特别大,通讯结构在改变,社交方式在改变,但我觉得人性根本的东西没有太多改变,人的心理结构也没有那么大的改变,我们的爱恨情仇也没有那么大的改变。
我记得我采访易烊千玺,看了他很多采访,这小孩惜字如金,但我老能感觉这个小孩很真,他还有很丰富的内心世界。我采他的时候夜里3点了,他当时马上要闭关,要高考,我们就没有别的时间,约了四次,最后如果这个夜里3点我不把他逮住的话,就没戏了。所以我就坐下来,聊有关人特别累的感受。我挺意外的,他一下子就把防备打开了。他讲到他最累一次,从一个活动马上赶到拍摄的片场,躺在车里,看车里的一条小缝就想飞出去。
我特别喜欢嘉宾说“那一天“,一说“那一天”我就觉得成了。因为画面感、情境感是最好的钥匙。
科技的改变使得我们的行为振频就变成今天这样了,都喜欢段视频,振频特别快,迅速转换,大家也没有那么多时间坐下耐心去讨论的一个话题。但夜深人静的时候。哪怕突然某一时点,一个人因为某一个东西能停留更长的时间,然后回归或触达更深部分。
这是我在互联网做内容最大的支撑点。
我其实很少从女性角度去思考问题,因为我觉得最大的问题不是说只有女性的问题,大问题就是个体价值的问题:我们如何看待个体的生活方式和价值?你和他人的边界与爱到底在哪?
现在都是错位的。你对他人的爱很吝啬,你和他人的边界不清,你想进入他人的生活指手画脚,可是实际上你又处于一种冷眼旁观的状态。我觉得这个社会应该是,哪怕陌生人之间也要有尊重与爱,哪怕父母、夫妻、子女之间也是有边界的,所谓的边界不是情感边界。而是一种物理边界,你的生活是你的生活,你这么想有你的道理,你如果愿意,你就愿意。
现代社会最大的问题就是人人都负累,人人都有特别多的“必须”,没有特别多的“愿意”。很多时候,这种累是互相绑缚的。大家都不好过,因为我们根本分不清人和人的边界。
像我自己有女儿,我女儿六岁了,我就觉得她不用感恩,我爱你是因为我爱你,我抚养你也是因为我没经过你同意,就把你带到这个世界。有些母亲总爱说,孩子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其实并不是。搞清楚这个东西你才能快乐,别人也能更快乐。
有一次我参加一个讲座,老师问,哪个妈妈不希望孩子孝顺你?我就举手了,周围人特别惊讶。我说孝顺的“顺”是有阶级观念的,是说你要顺我,我说的就是对的。
我从来不教我女儿说你要孝顺,我告诉她,我爱你,因为你是我最爱的人,你如果愿意爱我,那很好。而我要做的事情就是让你爱我。你也不一定是说一定要孝顺我,但我希望你能爱我,觉得我有趣,觉得我特别特别棒。
其实我生完女孩以后,我松了一口气,说这句话其实特别政治不正确。女孩的人生可以不添加那么其他的任务。比如说男孩摔倒了不许哭,那作为母亲就很纠结啊,男孩小时候也娇娇嫩嫩。但男孩好像势必要坚强,这对吗?但我们又没法改造社会的看法。我对男性还是抱着一个比较同情的心理,他们没有退路,要一直往前冲。
整个社会对男性的评判标准还是太单一了,又没有在教育当中教会大家,人生的其它支点是在哪?
我的女儿要获得的最重要的东西根本不是知识,而是思考问题的方式,这是我要教给她的。这样她无论在哪,面对一件事,有一个正确的思考方法。我宁可我的小孩不太成功,但一定要给她一个自给自足的精神世界,自己待着能高兴,也有能力让别人高兴,有好多人是假以爱之名,让对方多闹心。
我现在就不断告诉她,你未来一定会outstanding,不是说会多有名,是你跟别人不一样。因为我见到过非常多有趣的人,这些人跳脱了公众的评判标准,无限自由。人,最重要的不就是自由吗?精神世界的自由,但大多数时候我们把自己装在一个笼子。
我这么一个懒人,被逼做了一些改变,竟然还能在喜欢做的这些事情里变出更多的花样。
实在不行,就回家呗,我不难为自己。我老跟朋友们聊这些,他们说,你也是很奇葩,总会想退路。确实,我特别不喜欢被逼迫。我只有认为这事对我来说不是那么势在必得,我才会放松,只有在自己特别放松的时候,才会去除掉更多功利的杂念,才有更真实更好的感觉。
说到对职业的规划,更逗。我广院毕业,后来从北京电视台去央视,最后去了凤凰卫视,跳了三个完全不同的平台,有媒体说我是三级跳。后来一个小师妹说,大家都觉得你特有设计。其实,我就觉得是我命好,就是拉你到这儿了,给你推到这里了。以我的个性,我肯定没有内驱力去寻找大目标。
大家都爱问,机会和机遇来了,怎么选?靠直觉。当时去香港完全不知道凤凰卫视是什么,就是蠢蠢欲动,直觉没什么道理,我也非常尊重我的直觉,你可以说我任性。如果直觉错了,也不太会后悔,从来不多想,从来没有做的那个选择,我想什么呢?
所以我有时候才会很惊讶,我竟然能互联网。但具体投入到一件事,我的强迫症就又犯了,比如我主持一个活动,提前一个礼拜就要管人要资料。后来我的经纪人就说,你们要理解,她不会用别的方式做东西。我必须把所有东西装脑子里,我才有安全感。
所以大事上,需要别人推动我,给我推到这个位置。小事就是明天节目要播出了,我就会疯狂工作。
《和陌生人说话》录制现场
我应该是整体命好,我不是拉仇恨,自己一路都是命好(笑)。
最大的野心想做个人物馆,类似这个时代的浮世绘或清明上河图。人才离人更近,而不是某些规章制度,庙宇殿堂或至理名言。这也和我个性有关。
反正我觉得,很多道理都是虚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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